这是摆也街附近一间没有店面的半地下室。她故意等了一会儿,让行人走开后,再下楼梯。这让她联想到下一口井,尽管她从来没有下过井。楼梯过于陡峭,她得从与肚子平齐的角度往下看,感到一阵晕眩。然后她到达了最底层,开始沿着狭长而窄的廊道往内走。裸露着混凝土的墙面上嵌着密密麻麻的信箱,每个信箱都是麦片包装盒的大小,只有巴掌那么宽。她的眼睛开始习惯黑暗,视线变得越来越清楚。
廊道在最深处变宽,房间有篮球场那么大,没有柱子,天花板非常低。房间像是事故发生后的样子,地板是坏的,碎地砖堆在四个角落里,露出地面中间巨大的深坑。她感到一阵寒颤。
一个四十多岁的福建女人从某个侧厅走进来,对她指了指桌子。荧光灯打开。她放下背包。
女人抓她的手很紧,仿佛她们是两条光滑的鱼。她能闻到发胶的气味。女人左胸上的名牌写着“Cindy ”。Cindy 握紧她的手就像抓着人质,以正骨的方式给做她按摩,然后用两条热毛巾包覆住。Cindy 的手很暖,并因半脱落的死皮及接触太多化学品而粗糙。而她的自己的手腕这时显得很细幼,被并排放在泡沫腕枕上,看上去似乎不再是她的手。
她不知道该看哪儿,目光在空间里游移。她看到装有防盗栏的方形窗子。水不时地从天花板滴落并消失在坑的暗处。房间里没有家具,也没有任何别的物件,除却几个施工用途的红桶。她注意到窗沿上的玻璃罐盛着液体,可能是某种药酒。
Cindy 再次用一只手钳住她,另一只空手翻着抽屉,取出一些用具又放回去一些。Cindy 开始往她指甲上贴丙烯颜料美甲。大量的凝固剂滴到她指甲周围的皮质上,生发出透过指尖的清凉感,及强烈的化工品气味。她油然而生一股感激之情,Cindy仿佛没看见嵌在她指甲缝隙的泥巴。前一天晚上她藏在青年旅馆的共用卫生间里,用钢丝球刷了整整四个小时,还是不能完全去掉泥污。至少现在她的手不再像是鼓槌了。
阳光开始照进来,她得以看清房间里更多的东西。她看到坑里的砖块和泥瓦。窗沿的玻璃罐装满的是尿色的液体。液体中泡着一块杏干,杏周围泛着气泡,每过一会儿就会升到水面上来。
Cindy 将微小的装饰物件熟练地装入,她在每个指甲尖建造的小小水族馆,并封上它们的口。这些物件有的是不明的热带海洋生物形状,似海星也似海螺。蓝色海洋主题的美甲完美遮住了藏污纳垢的甲床。她不禁想知道那深坑里是否埋着随葬品和死骨。整个场地看上去像是内容丰富而肃穆的发掘现场。她坐在这里约莫一个小时,但已经开始想象在这里度过她一生的时间。Cindy半永久的眉毛闪着光。她的粉红工装在胸口勒得太紧。
她的指甲被涂上了皇家宝蓝色,好像十个塑封着无脊椎海底物种的迷你棺材。她把手放在蓝色LED灯下冷却,此时Cindy去微波炉拿午饭。她等待着那声”叮”,想象着Cindy在摸着黑吃饭。她的额头开始发痒,一束微光爬上了窗沿的玻璃罐,液体闪耀着,像是着火了一般。她什么声响也没听到。
她想去找Cindy,她可能在旁边哪个侧房松软的皮沙发上睡着了。但她只发现一个三腿垂钓凳。Cindy的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一直闪光,上面挤满了消息和提示。她在三腿凳上看到了一串微小的金属光泽的球状液体,极其有可能是水银。
“Cindy 吴钰娟:该喝一天中的第四杯水了;疯狂折扣好礼不容错过——COSMETIC COSMO。”
她清掉了所有的提示消息,露出手机屏幕,那是一张滤镜下的照片,是Cindy和两个显露早熟的青春期迹象的男童合影。由于轻微的过度曝光,照片中的面孔像是有黑孔的白板。
她跪下来,地上散着一层薄薄的红色粉末。钟乳石在天花板上垂落,像是千万个指向地面的乳房,全部滴着水,带来一阵零星的小雨。
眼睛再度适应了光线,她步入黑暗处。深处的钟乳石变得很低,够到了她,挡住了她的路。一些钟乳石如歌队般集聚,有的甚至有八岁大年的驼背孩童那么高,盖满块状的凸起。她怀疑自己听到了地下河的声响。再走进十英寸,气温骤降,此处的钟乳石不是那么地有形状,体量却更加巨大,上了重釉般表皮光滑。也有一些变得极薄,细如匕首。她的脚趾浸透了。路到了这里开始如打了肥皂一般,滑溜而难以行走,也很难站着不动。
地上的裂缝开始变宽,风吹着,她听到了数百声哨响。她相信地下河恰好在她的脚下,她能感受到皮肤上的湿气。她所站立的位置是地壳的最薄处。一道华丽的奶白色钟乳石帘幕阻挡了她的路,就一位覆着面纱的哭泣修女。不可计数的银色斧锯悬挂着,组成如水晶般清澈的幕帘,她几乎能透过帘幕呼吸。她蹲下身,方能穿过。帘幕后面,天花板再度垂落,空气清新如冰。
Cindy 躺在一座石床上,背朝着她,工装裙散开露出两瓣屁股,圆的惊人。她的头上罩着只露出嘴和眼的仿皮面罩。
微波炉还是没有声响,但她知道微波炉就在不远处。Cindy 看上去很暖和,皮肤发出荧荧的光。裸露的大腿根之间垂悬着生锈而沉重的锁链,其中一端从她裆部落下。
身体与外部的交换意味着身体内部的节奏要与四时、四象协和,与宇宙秩序相调。身体有穴窍,这些穴窍不分殊也不分性,既出也入。
她笨拙地去扯那股深植于Cindy两腿之间的锁链。Cindy体内的分泌物沆瀣而下,喷射在旁边的钟乳石上,如一层釉。Cindy叹一口气,身体各部分开始往中心陷落,仿佛她是无骨的,又或者她是蜡做的。
赶在风声变得嘈杂之前,她尝试着唤一声她的名字:吴钰娟。但双唇因死皮而干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