帝江

我决定现身,对于选中的对象,试着同情,并提供帮助。譬如说,我除掉眼前这位,就算替ta摆脱了负担,那起皱的脚踝,肿胀的膝盖,就不再承受ta不堪的重量。按理说,帝江不是我的菜,但今天的我觉得,杀戮只是我的示好。我巡视一周,目测了ta大概的样子。在ta的上方盘旋,在空中滑行,直到对ta的模样生出了一丝敬畏:ta的形体在平衡与对称方面几近完美,但我几乎没法分辨出ta是死的、活的还是睡着的。我即刻感到一阵枉然。帝江的六脚根植于地面,呼吸的频率回荡在空气中,发出深层的振动,虽然听不真切,但体内的脏器却在微微癫颤。

在我将自己刺入ta的身体的一刻,我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生出过捕杀帝江的兴趣。就算按照最好的情况打算,我成功地杀死了ta,也要再过很多年月,ta才会显出其腐烂的迹象。我停在ta的背上,把喙塞进翅膀里,闭上眼。我禁不住想知道:ta是否感到痛苦?ta是否感到惊慌?ta是否知道死亡已然发生?

在我的刺杀对象中,这家伙的体量最为可观。我用喙刮擦ta的皮肤,厚如墙。帝江没有死,真有点叫人不安。ta似乎进入了某种持久而难以觉察的转化过程,这种“转化”由你阁下的我所起,却远超出我的预期 。

三代以前,南海公与北海公拜访中间国。中间国公帝江好客,以上等茶叶、丝绸与瓷器款待。为报礼遇,南海公与北海公谋:土地丰饶,君王宏业,天生尊容,不相称也。世人有七窍,然中间国公一窍未通,殊为不便,可想而知。吾二公愿尽微薄之力,效力中间国公,为通七窍。 

第一日和第二日,二公钻凿双鼻孔。劳动繁重,二人气喘如老狗。

第三日,二公齐心开掘口腔,汗流浃背。

第四日,二公洞穿肛管,累,腿抖。

第五日,二公躬身穿孔阴道,手颤。

第六日,二公赤手挖双目,咒骂地球老母。

第七日,南海公与北海公击掌恭祝帝江七窍落成。揭幕仪式上,帝江高居宝座,接受膜拜。在ta身上,肌理无一存相连,皮肤剥裂;血流自身体不同部位强劲喷出。一动不动之中,帝江就像一尊喷涌的血色喷泉。

至此,便是是混沌之神帝江陛下一生之终结。

所有这些前述的挖与钻意味的并非单纯的侵入。与其说ta们具有破坏性,不如说ta们极富建构性,在制造空间的过程中,将身体标记为外与内。诸公之意并非彻底消除内部,而是将内外纳入一个平滑而不间断的整体。尽管内部要经常遭受检视,被病理化和犯罪化,ta依然需要被纳入新近确立的霸权系统之中。

换种说法。西方解剖学与中国传统对身体的理解完全矛盾,前者否认在解剖与保存,精确与近似,部分与整体,知识与奥义之间任何融合的可能。身体是中式宇宙观的构成逻辑,也因此是中式宇宙秩序的一种体现。自然界以身体的结构为模具,因此理解宇宙,便需依照人体的尺度揣度。从身体到宇宙,没有内外之分,所及之处是包罗万象的一致系统。西方医学引入身心之分在根本上否定和排斥了一贯性。Ari Larissa Heinrich(韩瑞)写道:“解剖美学根本上是病理学的,也是视觉的,并且是现代的;它是生理自体反映,又广泛暗示,它一词多义,却又是具体病灶。”身体被迫开启,以提供一个“天意的豁口”(拉图尔语),即科学知识的出口。

根据一篇关于治理的经典辩论《盐铁论》(公元前81年):“中国,天地之中,阴阳之际也。”中间国保持中立这件事情,出卖了它的一种倾向,即把自己舒服地置于一个连贯的,自说自话的系统中,只划定边界。如同一间密不透光的暗室。在19世纪,这个自鸣得意的“中心”成为自身的他者:无面,无脑,忍辱负重。战争条约迫使一长串的沿海港口和内陆城市对外开放。广州、厦门、福州、宁波和上海,然后是台南、海口、汕头、海城、蓬莱、淡水和南京、九江、宜昌、温州、北海、烟台、奉天......这些先前在殖民主义想象中不为人知的名字被曝光、造像、报道,以满足世界的窥淫癖。

现代化内化的过程影响广泛而具有渗透性,帝国主义列强不只撬开了城门,致残本国经济,榨干黄金,不请自来地径直造访长眠的死者,迫使ta们搬迁。上海的法租界,总领事和市政委员会在20年内迁移了界内所有墓区,将“死”从眼皮下抹除干净。死域越稀薄,共同栖息的不可化约的浓度越高。

中间国泯没在沉默中。阐释“死”之讧争,则需要重验于“身”相对应的,作为“灵”的两种相互交织的力量,即“魂”与“魄”。在死亡那刻,“魂”和“魄”离开逝者的身。魂以气的形式迅速上升到天庭,而魄,作为较重的物态,下沉到地府。如果“身”被迫迁,魂魄就无处可依,被迫在围困的时空中流离。将“死亡”从现代性的平滑内部迁徙和抹除将是一种徒劳。死域已不甚惊扰。

在我对今日都市景观的鸟——蜂瞰中,现代城市如广州、厦门、福州、宁波、上海、台南、海口、汕头、海城、蓬莱、淡水、南京、九江、宜昌、温州、北海、烟台和奉天无一不是被开凿的窍,窍的深处中弥漫的是迫迁的“死”。

如此说来,形如一头被斩首的巨象的帝江,其实是一座“不死者”的纪念碑,祭奠那“不可化约的共栖”。我大梦初觉,帝江只能在认知层面上存在。ta那多余的胳膊——六足四翅膀——并非为了逃逸所需而生。肢体的肥胖和冗余恰恰是对逃逸的讥讽:当死域受到惊扰,时间就会失灵。无路可走之下,所有的时间性都进驻在一个绝对的、不可化约的共栖中。

又一次,屠戮把我排除在了死域之外。我笑得何等沮丧。知之甚多,却也免不了做这纳垢藏污的朗朗天光下的一枚囚徒。想到这里,我便一阵发呕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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