相柳出现在我的面前,毫无预兆。我隐姓埋名多年,只为了行事方便。我始终想不明白,相柳怎么定位到我的行踪。有些事就是这样,想也想不明白,想了也白想。
ta们就这么一动不动的瞪着我:九个脑袋,十八只眼睛,齐刷刷看着我,像在行一场漫长的注目礼。时间凝固了。ta们的上半身悬浮在空中,像一支瘦瘦长长的铜笛。我上上下下的打量ta们,ta们真是奇形怪状,我有点想笑。
ta们终于开口了,其中一个说话的时候,其它几位就还那样,沉默着。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我,好像我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儿。
ta们表示,想让我出面, 结束ta们的生命。
相柳是当今世界霸主利维坦的表亲。利维坦与相柳的形貌完全相反。相柳长得像是一簇金针菇,但是利维坦则不然,唯一的头颅端坐在无数身体组成的躯体上,自上而下发号施令。利维坦的头颅是中央集权的核心。多少年来,他们占据了世界上大多数地盘,至今依然日夜不休地扩张,吞并地盘,吞并各种形式的生命,逐渐壮大,所向披靡。
相柳看上去虚弱不堪。ta们跟利维坦早已分道扬镳。相柳细长的蛇身上,长着九张脸,是多元政治意志的化身。不论什么事情,相柳都要集体决议,仿佛要表示和利维坦的区别。但因为脑袋与脑袋之间总在进行政治角力,营养都往上走,身体常年缺乏营养,发育不良。我听说,相柳的会议动辄持续好几天,甚至好几个月,谁也不让谁,到了必须决策的时候,也只能投出五对四的票型。在常年的内耗之下,扩张的欲望只能不了了之。利维坦崛起之后,相柳干脆彻底回避,拒绝一切冲突,仿佛能就此超越对立。就这样,相柳隐退了,偷占了一块土地,干公社,搞生活,搞政治,别人理解不了、也想像不出来的那种公社。按照ta们自己的话来讲,是“在现代宇宙政治的治理之外”。总之,与世隔绝的时间长了,就越来越神邪不分了。
利维坦为什么讨厌相柳,显而易见:利维坦崇尚武力,不择手段,什么中间道路,和平演变,统统人挡杀人,佛挡杀佛。不过, 利维坦满脑子想的,全是殖民啊统治啊这样的大事,相柳在利维坦看来,不过是恼人的蟁蝇,琐碎到不值一提。这帮异见分子,手无缚鸡之力,而利维坦大权在握,兵力强盛,力量差距如此悬殊,两个能相持到现在,这相柳可真不简单。
无论如何,相柳肯定不傻,至少ta们懂我是干什么的。如果我动手的话,后人肯定会想当然的认为,相柳集体自裁,是因为受不了利维坦经年累月的武力威胁。这个解释足够合理。但事情不可能那么简单,要我出手,得拿出真东西来才行。
利维坦军事围剿,侵占领地这些事情,确实压缩了相柳的生存空间。但ta们可是死硬派安那其(anarchism),外部压力越强,ta们应该越高兴,本来立场还没那么坚定的,威胁一来,就坚定了。有什么必要集体自杀呢?而且为什么是这个时候?ta们的蹊跷可不小呀,我非得搞个明白!可不是谁都能做我钦原的客户。
空气中的不安弥漫开来。我能感觉到,在相柳的鳞下面,有什么东西在隐隐躁动。过了好一阵子,ta们又重新摆正姿势,恢复了那种慢条斯理,外交般刻板的态度,用一种说教的语气,讲着干巴巴的道理。
我盘算着,我要是这么答应ta们,帮ta们自杀,是不是也就意味着,我得为ta们永远保守这个历史秘密?
这种事我才不干呢,凭什么成全ta们。相柳盘算得倒是仔细,想给自己立政治牌坊,当烈士?通过自杀大戏走上历史舞台?于是,我一本正经的跟他们说,公社这种事,时间够长才算数,公社的存活乃是公社的最大成就,代代延续才能证明利维坦模式不是唯一。既然你们搞公社搞了这么久,就搞下去嘛,我支持你们搞下去。
相柳看上去很是震惊,面容渐渐开始扭曲。被我一口回绝,ta们显然没这个心理准备。九个脑袋同时发出了高低不一的呻吟,就像九股音波,汇成一股漩涡向我袭来,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。只听见:
一加,一加,一加,一加,一加,一加,一加,一加,不为九。
这算术题什么意思?ta们一齐说话,真像是在下一道诅咒。只见ta们铁青着脸,盯着我看,好像我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。我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。ta们见我没动静,门牙咬紧,九张脸上露出愈加痛苦不堪的表情,牙齿间发出咔咔咔咔的怪响,细长的蛇身不住地痉挛。就这样,ta们的身躯爆裂开了。皮肉分离,九根肉条垂下来,像剥开的香蕉。相柳像个巨大的水晶吊灯,还在不停的动弹,好像一碰就会碎裂。我一下子全明白了,什么正襟危坐,相敬如宾,都是假的。ta们如此这般忍耐着彼此间无法磨灭的差异,身体却持续撕裂,直到形成不可缝合的裂痕, ta们就彻底裂成九片死肉。名义上的团结与完整早就不复存在,伤疤会揭穿ta们的声明,公社纯洁的形象即将崩塌,公社的传奇也会成为笑柄。利维坦根本没什么可怕的,单一的大脑,单一的信仰和意志,不过反映了世界上大多数人懒惰被动的政治意识而已。利维坦不会是一切的终结者,相柳可能才是。相柳一死,会把乌托邦的希望从世上一块带走,谁再去找替代方案,都要先背负相柳的罪过。不是我恨世,但我觉得,这世上没谁能背负得起这种沉重且操蛋的玩意儿。相柳之后的世界将是一元的,真正的“知识”“意识”以及“觉醒”都将不复存在。
我打了个寒战,九个声音形成了回响的漩涡。看见这个曾经受到敬仰的生物在我面前揭开疮疤,一种悲哀袭来。ta们曾一度寻找着集体自绝之外的理性出路,可惜没有找到。他们选择了自发的终结性命,是为下下策。
一加,一加,一加,一加,一加,一加,一加,一加,等于零。
世界恢复了安静。ta们齐刷刷盯着我,不再讲话,表情难以解读。我听见风,穿过ta们的身体,发出呲溜一声。这具皮囊间都是缝隙。风继续穿过它,发出的声音像是烧开的水壶,又像是远方的鸽哨,又像是足月胎儿的细碎鼾声。我知道,那裂开的肌理间已经空空荡荡。
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,但又觉得已经懂了。我再不答应帮ta们自杀,就真是蝙蝠插羽毛——算个什么鸟了。我就这么跟着ta们回了那片公社。下手前,我还得先等相柳再做一场例行亲吻仪式,这是最后一次。这玩意儿之前我早就有所耳闻,相柳每次集会决议之前与之后,都会执行这样的仪式。没想到我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得以亲眼目睹:相柳要亲吻彼此的脸颊,每人一次,一共六十四次。每个脑袋去亲其他脸的一下,要像如来佛打响指那么响。蛇头涌动,但一瞬间就结束了,我只记得听到空气中发出了六十四声脆响,不知道的还以为噼里啪啦放鞭炮哩。
相柳的血喷射出来,瞬间浸透脚下的土地,我感到一阵恶心,呕吐不止。花儿从此凋谢了,土地寸草不生,光线辐射皮肤,生灵绝迹。后来我才明白,相柳不只谋划了集体消失,还谋划了作为消失的集体,给地球留一道疤,一道恢复不了,也跨越不了的沟壑。相柳存在于人类的记载中,不是因为ta们的死硬派立场,而是ta们的“毒性”。这么看来,相柳不是罪犯,是罪本身,ta们是诅咒,是天谴,是死亡判决。ta们真够冷酷无情的,这九张面孔决心要隐去自己,后世就算记得ta们的模样,也辨认不出。
比相柳更强大的利维坦还在日夜兼程的吞并和征服,相柳死后,利维坦却还是拿不下ta们曾经栖息地的主权。那块土地像相柳一样拒绝臣服,拒绝供养任何生灵,剧毒无比。相柳一开始反对主权,最后连生命也一块反对,与绝对的生物权力(biopolitics)做了最终的了断。
这么一些事儿总是出现在我的脑中:最初相柳来到这片土地,像震颤派(Shakers) 定居者一样,ta们也曾满心虔诚。浸润在春季的暖阳和夏天的雨水中,他们耕耘不息。冬天到来时,就在一望无垠的大雪里简陋的生火。ta们要实现个乌托邦,能包容各种东西,有限但真实。每天都是新的一天。可以从内部先开始,跟身边的你我他一起,做些眼前看得到的事情。ta们也一度尝试过全自动化的奢华共产主义(Fully automated luxury communism),讲排面的那种。那种幻想破灭了以后,他们路数就越发的邪门。据说有一阵,ta们靠养殖毒蛇,因地制宜发展了毒理学,后来又靠卖毒物的专利配方大赚了一笔,生活过的蒸蒸日上,形成了公社自足。突然之间,不知道脑壳里哪根筋搭错了,ta们开始在公社内部搞严格的节育,说是要控制人口规模,不准生小孩,只准领养。期间,相柳公社的虐童丑闻不时爆出,坊间也有许多风声,说ta们屠杀幼儿。然而这些传闻从来没有被证实过。
相柳想要去把控的,是自己的历史形象。ta们追逐的是诗意而激进的、不朽的形象。ta们在世上的时间,超不过一代。为了巩固形象的纯净与一致,不惜完全抹除下一代。
我承认我同情ta们,同情ta们的极端浪漫主义,同情ta们的极端恐怖主义,同情ta们在这两者之间激烈的摆荡,以及摆荡造成的痛苦和消耗。ta们这幅死硬的样子真是凄惨。ta们身上的每一种毛病,都让我感到强烈的共鸣。
后来,我找到了他。公社的幸存者:弱智儿。
显然,再严格的节育措施,也敌不过生物学的狡猾。某日,公社里诞下了一男一女,亲生父母是谁,不得而知。两个孩子混在收养的孤儿们中间,就这么稀里糊涂过了下去,出身的丑闻也掩盖住了。
一个冬天的早晨,天还擦黑。男孩醒了,发现自己睡在结冰的河面上。一个男人,正背对着他,用一把斧头在冰面上凿啊凿。他怎么被带到这里来了?蛇从他的胸口游走到了睡衣领口的边缘(相柳的孩子们是和毒蛇一起睡觉的),他抓起蛇头,吮吸毒液,感到一阵睡意的宽慰,想再次遁入梦乡。突然间,他的后颈被掐住,从脚到头瞬间被冰水浸透,水呛到肺里,身子一个劲的往河底沉,头顶的冰面转眼就封住了。
他活了下来。他知道,那人就是自己的生父。他现在立刻就得走。当奇迹会发生时,奇迹就发生了。
他回到公社里,叫醒了那个女孩。两人赤着脚,手拉手,跌跌撞撞的一路走。十天后,走到了城里。像其他流浪儿一样,他们找到一个报亭送报的工作。就这样,他俩长大了,蜗居在第二大道的一间低矮的阁楼里头,生下了个弱智儿。
弱智儿长大后,搬到了湾区,进入了tech公司,在亚马逊和谷歌之间频繁跳槽,资产上亿。弱智儿开了个Youtube频道,在里面疯狂嘲讽科技帝国FAANG(Facebook, Amazon, Apple, Netflix,Google),惊动了公司高层,随即被解雇。此后,存款上亿的弱智儿开始更加投入到Youtube事业,一边对那些跳楼自杀的程序员家属表示同情和声援,一边生产针对产业剥削和结构暴力等问题的毒鸡汤视频。
弱智儿永远不会知道我是谁。但我对他了如指掌。某一天,弱智儿突发奇想,想做点不一样的vlog,于是不远千里的回到了相柳的旧公社。弱智儿从父母身上遗传了毒性免疫,这片Zone对他毫发无损。弱智儿在旷野里奢华露营(glamping) 了一夜,却不慎摔碎了go-pro,撞坏了无人机,clickbait的计划瞬间泡汤。弱智儿总觉得某种低分贝的噪音无处不在,让他心神不宁。弱智儿走到冬季干枯的河边,踏上了裸露在寒风里的河床,空气中的一切仿佛都在对他说话,隔代记忆就这样毫无防备的出现了。
那是一些利维坦无法读取的景象,此时扑面而来:相柳为死而生,如此而死,以毒捕猎,猎物藏毒,幸存免疫,机体免疫,土地免疫。
弱智儿回忆起自己童年的一些记忆碎片,沉默寡言的父亲,生命短暂而备受歧视的母亲,那些普通日子里,天黑后漫长的时光。父母总爱并肩坐在电视前,像是小时候那样,父母在公社长大,仅能看的懂电视上的儿童卡通。暮色中,他们就这样痴痴地盯着屏幕,不时发出傻笑。弱智儿总希望能赶紧长大,摆脱这些庸长和无聊,那种生活下贱而低等,不配称为活着。而现在,这些回忆却弱智儿流泪。
弱智儿看到枯枝,不敢去碰,一碰即碎,柳条心空,堕泪不能。他看到鹿的头骨已风化,低矮的石墙和不规则的炉坑围成了废墟。弱智儿听到风中传来六十四声鞭炮响,是相柳在进行亲吻仪式。弱智儿的耳膜开始刺痛,复仇的祖先在风中恶狠狠的磨牙:“敬拜我们,你还有脸?马上滚蛋,立刻自杀!”
弱智儿鼓起勇气,对着空气响亮的嘬了一口,算是回礼。用力有点过猛,腮帮子酸痛了起来,这种感觉让他获得些许平静:看来,这么多年,某种熟悉的恐惧还是被动继承到了身上。
“共公有位大臣叫相柳,九首蛇身,最终为大禹所杀,大禹的功绩是结束中国的大洪水。相柳先前居住的土地变得有害,寸草不生,不欢迎一切,不可居。”(《山海经》中原文实为:“共工臣名曰相繇,九首蛇身,自环,食于九土。其所歍所尼,即为源泽,不辛乃苦,百兽莫能处。禹湮洪水,杀相繇,其血腥臭,不可生谷。其地多水,不可居也。”)
《山海经》真是胡写一通,如果让我重写相柳的墓志铭,我肯定这么写:“如相柳须死,只可如此,不可避免。相柳自爱,彼此相爱,相柳所欲,后人免于难堪,哀悼谋杀,相柳所求,无名朋友,慷慨相助。”
相柳是我在世上的第一个访客,也是最后一个。相柳不在了以后,我时常想念ta们。